作者:烏延迪烈
25歲那年,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,我游走在鄉(xiāng)間,在廟會的角落里,遇到一位40來歲的高人。他用深褐色的眼眸端詳了我半天,緩緩開口:“你有過一個與眾不同的童年。”聽了這話,我心里一驚:他怎么啥都知道?
在姥姥家長大的孩子,深宅大院里的童年
我從小生活在姥姥家,當(dāng)時那個村子有五六千人,現(xiàn)在好像人口上萬了。
姥姥家在村子的東南角,是一處深宅大院,南北兩個院子相連,房子有五六間。據(jù)說,這些房子是姥爺年輕時自己蓋到一大半,到起屋頂、上梁時才請人幫忙。姥爺一天到晚都在忙忙碌碌,累得背都羅鍋了。他上過小學(xué),在家里墻上弄了一塊大黑板,上面寫了一些字,我不認(rèn)識,他也不教我認(rèn)字。西屋有很多書,書上有字也有圖畫,我看不懂。
姥姥除了忙點兒農(nóng)活,就是在操持家務(wù),磨面、做飯、洗衣裳、縫衣裳,大部分的時間是在織花邊,可以換錢買工分。到了晚上,姥姥用手搖紡車紡棉線,那個嗡嗡的聲音就像催眠曲,伴著我入睡。夜里,我不知道啥時候醒了,看到姥姥還在油燈下紡線?;璋档臒艄庀?,姥姥、紡車構(gòu)成了一個剪影,永遠(yuǎn)定格在了我的腦海里。姥姥那個時代的人,一般是沒有名字的,結(jié)婚后按照慣例應(yīng)該被叫做“王尹氏”。但是,姥姥是那時候極少數(shù)有姓名的女人。
姥姥和姥爺忙的時候,我就在院子里玩耍。堂屋前面有兩棵石榴樹,夏天開著紅紅的花朵,秋天結(jié)著壓彎樹枝的果實,酸酸甜甜的石榴很好吃。直到現(xiàn)在,我每年都會買些石榴,特別是甜中帶酸的那種。南院和北院都有菜園,蔬菜品種很多,記得有黃瓜、西紅柿、蕓豆、豆角、芹菜、菠菜、茴香、掃帚苗等等。最喜歡黃瓜和西紅柿,可以當(dāng)水果吃。西鄰的院子種了一棵很大的杏樹,幾根樹枝帶著快要成熟的果實探過來,太誘惑人了。有時候忍不住,撿一小塊磚頭扔上去,會有杏掉下來,咬一口,酸倒牙。西鄰的大人要是在家,就會急了:“還不熟呢,等熟了給你?!焙髞?,這家的閨女成了我的堂嫂。
志勤是我的玩伴,長大后我們再也沒見過面
姥爺家東鄰是他的本家兄弟,我也得叫姥爺。東鄰姥姥幫著一個教師家庭看孩子,這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孩叫做志勤。志勤平時穿著漂亮又干凈的衣服,喝奶粉、吃餅干,還有好多玩具。不像我們,穿著粗布衣裳,除了窩頭,能吃個雞蛋、油餅就很滿足,揀根樹枝就是玩具。
一個傍晚,西天滿是彩霞,樹上的歸鳥嘰嘰喳喳。我和志勤正在玩他的小汽車,他媽媽來了,她一邊哭,一邊和大人說話,原來志勤的爸爸受不了學(xué)生們親密無間的熱情擁戴,居然抑郁了,今天在樹林子里上吊自殺了。
聽到這個消息,志勤居然沒有反應(yīng),不哭不鬧,依然和我玩耍。這個已經(jīng)沒了父親的孩子,怎么會這樣鎮(zhèn)定呢?那時候,我們還不懂憂傷。
多年以后,我到了縣城工作,也知道志勤就在縣城。但是,我沒有去找他,他也沒有聯(lián)系我?;蛟S,我們都刻意回避什么。
父親忙于開會學(xué)習(xí),被人用手推車推著回村了
馬上就到上小學(xué)的年齡了,我回到了自己的小村。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,家人不熟悉,鄰居不認(rèn)識,村落很生疏。每當(dāng)我說自己姓王的時候,大爺大娘們一邊大笑,一邊糾正我。
那是一個乍暖還寒的春天,我獨自在家門前的胡同里,站在涼涼的風(fēng)中,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。這是一條南北向的胡同,往南望去,是陌生人;往北望去,還是陌生人。小小的我,此時竟然有了一種異鄉(xiāng)人的感覺。
又一次北望的時候,我發(fā)現(xiàn)迎面來了一輛手推車。奇怪的是,有個人自己不走路,居然坐在車子上面。車子慢慢走近了,我猛然發(fā)現(xiàn):車上癱坐著的人竟然是我的父親。后來才知道,那是父親參加了大半天學(xué)習(xí)班,學(xué)的東西太多,身子裝不下,累得自己走不動,被人用車子推回來了。
父親用極其古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,手推車慢慢走過去了。這樣的場景,我無數(shù)次想起,這是我一生中對父親最早的記憶。
一群驚馬,從我身上飛奔而過
沒有熟人,我只好自己在街上瞎逛。這一天,不知道在胡同里站了多長時間。突然,聽到什么奔跑的聲音,等我回過神來,看到南面飛奔過來一群馬。街上的人朝我大叫,想跑已經(jīng)來不及了,我呆呆的原地不動。眨眼間,那群馬從我身上狂奔過去,可是我一點兒也沒有受傷。
這是一群有靈性的馬,從此,我特別喜歡馬,晚上常常到村外的馬號去呆著。有時候飼養(yǎng)員不在,我一個人在馬號里,一點兒也不害怕。我聽馬兒們安靜地咀嚼草料,間或會有哪匹馬打出一個洪亮的響鼻。學(xué)會畫畫以后,我畫過無數(shù)次馬,盡管水平不高。在青海、新疆和內(nèi)蒙古的草原上,在阿爾卑斯山腳下,每次見到馬,我都會拍一些照片,保存下來,慢慢欣賞。假如不是在城市生活,我一定會養(yǎng)一匹馬的。
上小學(xué)了,我還是忍不住往姥姥家跑
對于大多數(shù)孩子來說,上學(xué)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。這一年,我上了書房,正式啟用了一個新的姓名,我們管學(xué)名叫做“大號”。
上學(xué)需要交兩毛錢的課本費(fèi),老師每天都催款,可是家里卻遲遲拿不出錢來??吹酵瑢W(xué)們一個個交了錢,我只好回家催著娘給我交錢。沒錢上學(xué),只好在家熬著,一個多星期過去,才借錢交了課本費(fèi)。我終于重新坐回了教室,其實,我一點兒也不想上學(xué)。
學(xué)校不大,我上的是復(fù)式班,和四年級在一起。每當(dāng)老師給四年級學(xué)生上課的時候,我就會無所適從,不得不聽,又聽不懂。
沒有木頭課桌,只有磚和泥壘的土臺子。也沒有作業(yè)本,用的是石板和石筆,寫完了作業(yè),給老師看看,用袖子一擦就可以接著寫。
李老師是個女的,奇怪的是,她給我們上語文課的時候,常常會突然哭了,然后跑出教室,直到下課也不回來。后來知道,她漢子(丈夫)和她打離婚呢。十年后,我在路上遠(yuǎn)遠(yuǎn)看到李老師,趕忙打了招呼,可是走到跟前,發(fā)現(xiàn)那是一個陌生的路人,那人笑笑走了。
每個星期六下課后,我就往姥姥家走,八九里土路,要走大半個小時,也不覺得累。到了家,姥姥立馬帶我去飯店,買一個包子,餡兒是肥豬肉、大蔥、粉條,放了很多醬油和五香粉,那味道,不亞于烏魯木齊烤包子。我一邊走,一邊吃,什么也顧不上了。我知道,那買包子的錢,是姥姥辛辛苦苦紡線掙來的。遇上熟人,會開玩笑:“外甥狗,吃飽了就走?!蔽也挪蛔吣?,必須再呆上一天。
父親給我一個塑料皮的本子,我在上面工工整整寫字
我上二年級的時候,父親不用天天去開會和學(xué)習(xí),終于可以輕松一下了。
有一次,父親出了一趟遠(yuǎn)門,不知道去的哪個省,好多天才回來的。他帶回了祁門紅茶,村里人平時都是喝茉莉花茶的,紅茶可是稀罕物。大人喝紅茶的時候,我嘗過幾次,果然好喝。那個裝紅茶的漂亮鐵皮盒子,我一直保存了好幾年。
這一年秋天,家里收了很多南瓜,我們叫做玉瓜。我和父親把玉瓜擺在窗臺上,以及向陽的墻邊。秋陽照在玉瓜上面,色彩美麗得像一幅畫。父親想記個帳,我問“玉瓜”的“yu”怎么寫?我上三年級,認(rèn)不了多少字,再說玉瓜是方言,到底是哪個“yu”,還真的不知道。父親說:“yu不會寫,咱們畫個圈吧?!闭f完,我們都笑了。這個溫馨的畫面,是我對父親最美好的記憶,永不變色的記憶,我把它寫在了一首詩歌里面。
冬天的時候,父親去縣里參加了一個會議,給我?guī)Щ匾粋€塑料皮的本子。我十分珍惜,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寫字。
其實,父親的境況很不好。他的身體很差,經(jīng)常去醫(yī)院看病。一天下午,他喝了一壺悶酒,然后失聲痛哭。我嘴笨,也不會安慰他。
小學(xué)四年級,乍暖還寒的春天,上午剛上了一節(jié)課,二大娘來到了學(xué)校,神色慌張地告訴我,我父親沒了。我頓時全身發(fā)涼,木然地跟著二大娘回了家。
作為長子,我要履行送終的職責(zé)。葬禮的儀式聽從二大爺安排,我抱著一個陶盆,淚流滿面地把它甩在了地上。陶盆破碎了,我的家從此也破碎了。
父親頭部朝著祖地的方向,安葬在村西的田野里,自此我們陰陽兩茫茫,永遠(yuǎn)地分開了。沒有了父親,日子越發(fā)艱難起來。
戰(zhàn)勝洪災(zāi),人和莊稼都不屈服
這一年發(fā)生的事情真多,夏末時節(jié),連日暴雨,房子四處漏水,只好用臉盆接水。凌晨,聽到外面有大人叫喊的聲音。一覺醒來,村子已經(jīng)處在一片汪洋之中,原來是河堤決口了,夜里村民的青壯年都在抗洪救災(zāi),用了很多沙袋也沒擋住洪水。村里不少人家屋子里面都進(jìn)了河水,院墻也倒塌了。學(xué)校被淹,只好停課。昔日的街道,變成了河流,我和小伙伴們在水里行走,不斷被大人呵斥。地面上能走的地方也不多了,只能貼著墻根走。剛走過一家的院墻前,只聽身后轟地一聲,高高的墻倒塌了。驚魂未定,暗自慶幸揀了一條性命。
本家的一個哥哥,把村里抗洪事跡寫成了一篇報道,在報紙上發(fā)表了??吹綀蠹埡?,有人開了汽車給我們村送饅頭。四處是洪水,車輛根本進(jìn)不來,他們只好把饅頭送給了公路邊上的一個村子。
過了幾天,水勢小了一些,來到河邊,發(fā)現(xiàn)橋已經(jīng)淹沒在水里看不見了。村南的紅薯、谷子、大豆、玉米和高粱,都勇敢地站在水中,它們決定打死也不能減產(chǎn)。
大人們怕小孩四處亂走被淹死,就編造了一個謊言,說城里的動物園狼跑出來了,就藏在莊稼地里,別到處跑,小心被狼吃了。大人的這些小把戲,哄哄他們自己還成,反正我們是不信。
背著糞筐的孩子,過了一個印象深刻的新年
冬天到了,我們吃的越來越健康了。小米加上胡蘿卜、紅薯,就是一頓好喝的黏粥。高粱或者小米,熬成干飯,那是人間美味。再到后來,就用蔓菁當(dāng)主食,那味道叫人永世不忘。有同學(xué)嘗試吃石筆,我也吃過,味道還行。多年以后,在我煮過的掛面里面,嘗到了和石筆相似的味道。不良商家,在掛面里面添加了滑石粉。
莊稼一枝花,全靠糞當(dāng)家。村里就那些牛馬,還有一些土狗,滿街的動物糞便本來就不夠撿拾,我也加入拾糞大軍。這時候,糞以稀為貴了。天還沒透亮,就要穿上棉襖棉褲,帶上帽子,背上糞簍子,四處尋找糞便。有天早上,來到了村西一處場院,剛剛找到一坨不知道什么動物的糞便,就聽到一聲呵斥:“你東邊的,別來我們這里拾糞!”抬眼望去,是一個姓于的小個子老漢兒,惡狠狠的盯著我。我不敢反駁,趕緊走開了。因為那陣子,我們就是被欺負(fù)的對象,誰都可以踩踐一下。有一次,8歲的弟弟被3個大孩子群毆。
快過年了,孩子們都盼著能有一件新衣裳。但是,對于孤兒寡母的我們,這是一種奢望。我是哥哥,可以穿舊衣服,怎么也得讓弟弟過年穿上新的棉褲棉襖,當(dāng)然里面的棉絮還是舊的。
過年這樣的大節(jié)日,怎樣也是要吃上點兒肉的。村里管事兒的人怕我們一家吃多了肉影響身體,就給了一半的肉。時隔多年,每當(dāng)我用英吉沙小刀剔肉吃的時候,我總會想起鄉(xiāng)親們多年前的關(guān)照,仍會激動的淚流滿面。
春天的撥爛子,讓無數(shù)人懷念的味道
只有合理飲食,才能讓童年的身體長得更加細(xì)長。老家的習(xí)慣,春天要整點兒大自然饋贈的野菜和樹葉,以防止光吃五谷弄壞了身子。每天下了書房,我就爬樹采集樹葉、榆錢、洋槐花,或者去挖野菜,天天上躥下跳,像猴一樣敏捷。楊樹上面的毛毛蟲可以包包子,放到清水里浸泡后,再用開水焯一下?lián)瞥?,切碎了做餡,做成包子的味道還不錯。野菜和樹葉通常是做撥爛子,就是在放上面粉上鍋蒸,出鍋拌點兒蒜泥啥的。那時候,還會把榆樹皮剝下來曬干了,磨成粉摻到糧食和野菜里面,做窩頭,或者搟面條。
一村子個子高挑、斗志昂揚(yáng)的人,都在期待著夏糧收獲。算來算去,距離冬小麥?zhǔn)斋@還有一個多月,春谷子和春小麥更是指望不上。一天早上,從北街一位大爺家里傳出了別樣的聲音,后來才知道:他們一家五口人,在互相謙讓著最后一個窩頭。
王老師教會我講故事,還送我一個作文本
王老師原本是教算術(shù)的,后來改教語文,他是我寫作的領(lǐng)路人。我喜歡讀文學(xué)書籍,但是開始作文寫的并不好。后來,王老師帶著我們?nèi)ヒ巴庥^察河流、樹木、莊稼、油菜花,教我們把自己看到的記述下來。還帶著我們采訪村里的老人,聽他們講過去的故事,控訴吃不飽穿不暖的年代。
經(jīng)過王老師的作文訓(xùn)練,慢慢地我自己也會講故事了。王老師說,我開竅了。初中開始,我的作文基本都是滿分,還被印發(fā)做范文??墒?,因為我的文章寫得長,作文本很快就用完了。王老師一次次催我買作文本,可是家里的母雞心思太重,幾天不想下蛋,弄得我身無分文。王老師終于回過神來,用學(xué)校的白紙給我裝訂了一個足有100頁的本子。當(dāng)我從老師手中接過本子的時候,感覺異常莊重。
工作后,我時常會想起王老師的恩情,有一年春節(jié)我去看望他,大概是禮物帶多了,他家人以為我要求王老師辦事兒。那時候,王老師后來成了鎮(zhèn)中心學(xué)校的校長,我怕他家里誤會,就很少去拜訪了。
聽我講完與眾不同的童年,中年人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真沒想到你的故事這么精彩,我剛剛拜師,還沒出徒呢。剛才那話,就是隨便一說,放到誰身上都行。沒想到,你給我絮絮叨叨了半天。你是做什么的?”
“畢業(yè)以后,本來要去伊犁州昭蘇縣當(dāng)初中老師,但是覺得太遠(yuǎn),沒去。后來,我寫小說,講自己的故事,也講別人的故事。你現(xiàn)在知道了吧,我他媽就是個無聊透頂,專門講故事的人!”說完,我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作者簡介:烏延迪烈,省級作家協(xié)會、詩詞學(xué)會會員。小說、散文、詩歌散見于《山西文學(xué)》《山東文學(xué)》《時代文學(xué)》《綠風(fēng)》《萬象》等海內(nèi)外專業(yè)文學(xué)期刊,在中國大陸和海外分別出版過小說作品集、詩集。有詩歌、小說、報告文學(xué)在《中國作家》、全國微型文學(xué)大賽等多次征文中獲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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