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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水

2021/7/4 13:22:00 來自未知
我爺爺八十八歲那年春天一個天氣晴朗的上午,村里人都見他坐著大馬扎子倚在我家臨街的菜園子墻上閉目養(yǎng)神。天晌午,母親讓我去叫爺爺回家吃飯。我跑到他身邊,大聲喊叫也不見應(yīng),用手推去,才發(fā)現(xiàn)他已不會動。飛快報告家里人,一齊涌出來,圍上去,推拿呼叫,也終究不濟事。爺爺死得非常體面,面色紅潤,栩栩如生,令人敬仰不止。村里人紛紛說我爺爺生前積下善功,才得這等仙死。我們?nèi)叶紴闋敔數(shù)乃栏械綐s耀。 據(jù)說,爺爺年輕時,殺死三個人,放起一把火,拐著一個姑娘,從河北保定府逃到這里,成了高密東北鄉(xiāng)最早的開拓者。那時候,高密東北鄉(xiāng)還是蠻荒之地,方圓數(shù)十里,一片大澇洼,荒草沒膝,水汪子相連,棕兔子紅狐貍,斑鴨子白鷺鷥,還有諸多不識名的動物棄斥洼地,尋常難有人來。我爺爺帶著那姑娘來了。 那個姑娘很自然地就成了我的奶奶。他們是春天跑到這里來的,在草窩子里滾過幾天后,我奶奶從頭上拔下金釵,腕上褪下玉鐲,讓爺爺拿到老遠的地方賣了,換來農(nóng)具和日用家具,到洼子中央一座莫名其妙的小土山上搭了一個窩棚。從此后就爺爺開荒,奶奶捕魚,把一個大澇洼子的平靜攪碎了。消息慢慢傳出去,神話般談?wù)撝鬂惩堇镉幸粚δ贻p夫妻,男的黑,魁梧,女的白,標致,還有一個不白不黑的小子……陸續(xù)便有匪種寇族遷來,設(shè)莊立屯,自成一方世界——這是后話。 我懂人事時,那座莫名其妙的小土山已被十八鄉(xiāng)的貧下中農(nóng)搬走了,洼地似乎長高,天雨日少,很難見到水,隔五六里就是一個村子。聽爺爺輩的老人講起這里的過去,從地理環(huán)境到奇聞軼事,總感到橫生出鬼雨神風,星星點點如磷火閃爍,不知真耶?假耶? ……我爺爺和我奶奶開荒地種五谷,捕魚蝦獵狐兔,起初還有些提心吊膽,夢里常憶起那幾顆血淋淋的人頭,日子一多,便淡忘了。我爺爺說,大洼里無兵無官,天高皇帝遠,就是蚊蟲多得要命。陰雨天前,常??梢姷揭粓F團黑煙壓著草梢和水面飛翔,伸手過去,能抓下一小把。為避蚊蟲,爺爺和奶奶有時跳進水里去,只露出兩個鼻孔出氣。爺爺還說,潮濕的草中,每到晚間就放出幽幽綠光,連成一片,好像水在流動。泥沼里的螃蟹總是趁著磷光覓食,天明你去淤泥上看,密密麻麻全是蟹爪印。這些蟹子,長成了都如馬蹄大。我甭說吃,連見也沒見過這些大蟹。聽爺爺講過去的大澇洼子,令人神往神壯,悔不早生六十年。 夏去秋來,爺爺種的高梁曬紅了米,谷子垂下了頭,玉米干了纓,一個好年景綁到了手上。我父親也在我奶奶腹中長得全毛全翅,就等著好日子飛出來闖蕩世界。臨收獲前幾天,突然燠熱起來,花花綠綠的云罩在大澇洼子上,云團像炸群的牲口一樣胡亂竄,水洼子里映出一團團匆匆移動的暗影。大雨滂沱,旬日不絕,整個澇洼子都被雨泡漲了,羅羅索索的雨聲,猶猶豫豫的白霧,晝夜不絕不散。爺爺急躁得罵天罵地。奶奶一陣陣腹痛。奶奶對爺爺說:“我怕是要生了。”爺爺說:“生就生吧。這熊攮的天氣,我恨不得捅它個窟窿。”爺爺正罵著,就見那太陽從云縫中鉆出來,初時略有些朦朧,立即就射出兩三束極強的白光,掃出了幾道白天。爺爺跑出窩棚,興奮地看著天,聽澇洼里的雨聲漸漸稀少起來,空中尚有少許銀亮雨絲斜著飛。大洼子里積水成片,黃草綠草在水中疲勞地擎著頭。雨聲斷絕,大洼子里一陣陣沉重的風響。我爺爺高高地望著他的莊稼,見高梁玉米尚好,臉上有了喜色。隨著風響,無數(shù)的青蛙一齊嗚叫起來,整個洼子都在哆嗦。爺爺走進窩棚,跟奶奶說云開日出的事,奶奶說她肚子痛得一陣急似一陣,心里害怕。爺爺勸她:“怕什么?瓜熟蒂落。”正說著話,聽到四野里響起一陣怪聲,隆隆如滾雷,把蛙鳴聲擠到中間來。爺爺鉆出棚去,見有黃色的浪涌如馬頭高,從四面撲過來,浪頭一路響著,齊齊地觸上了土山,洼子里頓時水深數(shù)米。青蛙好像全給灌死了。荒草沒了頂,只有爺爺?shù)母吡汉陀衩走€沒被淹沒。又一會兒工夫,玉米和高梁也沒了頂,八方望出去,滿眼都是黃黃的水,再也見不到別的什么。爺爺長嘆一聲,鉆進棚里。奶奶裸著身子,在草鋪上呼呼叫叫,頭發(fā)上滾滿了草屑,白臉上透出灰色。“洪水漫上來了!”爺爺憂心忡忡地說。奶奶于是不再叫,爬起來,挪出棚子望望,立即鉆進來,臉上失了色,五官有些挪位。半晌沒說話,一張嘴,先放出兩根哭聲:“噢——噢——完了,老三,咱活不出去了。”爺爺扶她躺在鋪上,說:“你是怎么啦?咱人也殺了,火也放了,還有什么好怕的?當初就說,能在一起過一天,死了也情愿。咱在一起過了多少個一天啦?水大沒不了山,樹高戳不破天,好好生你的孩子,我去看看水。” 我爺爺折了一根樹枝,斜著往下走了幾十步,把樹枝插在亂伸舌頭的水邊上,又返回土山高頂看水。迎著陽光的一面只能望出去幾箭遠,便被水面泛起的耀眼的光芒擋住了;背光的一面,卻可以望到眼的盡頭。眼中全是濁污的黃水,不知從哪兒來,不知往哪兒去,一股一股的,撞上了土山,扭在一起,弄出一些大大小小的黑旋渦,時時可見一兩只笨拙的蛤蟆直奔旋渦而去,進去了,就再也見不到出來。我爺爺插的那根樹枝又被淹沒了,這說明水還在急漲。望著這浩浩蕩蕩的世界,我爺爺也有些惶然。一會兒心里空隙極大,像一片寂寞的荒原;一會兒又滿登登的,五臟六腑仿佛凝成一團。發(fā)著愣怔的工夫,水又漲了幾寸,小土山越來越小,對比著一看,爺爺心里冷了。他仰天長嘆一聲,見著瓦藍的天從云縫中大塊大塊地露出來,掛色的破云被流風驅(qū)趕著匆匆奔命。爺爺又在水邊上插了一根樹枝,松弛著臉回了窩棚,對雙腿亂撲騰的奶奶說:“你能給我生個兒子嗎?” 傍晚時,爺爺又出棚看水。一天彩云照著水,紅的紅,黃的黃,云彩模糊地在渾水中漂。水位停在原來的地方,爺爺頓時松了心。這時,繞著小山周圍的水面上,忽閃忽閃飛舞著成群結(jié)隊的銀灰色大鳥。爺爺不認識這種鳥。鳥的鳴叫聲刁鉆古怪,翅羽上涂著霞光。爺爺看到它們從水中銜上一條條白色的魚,便感到肚里有些空,走進窩棚去升火做飯。奶奶滿臉是汗,但也沒忘了問水勢。爺爺說水位開始下跌,讓她安心生孩子。奶奶立即哭了,說:“老三,我年紀大了,骨縫閉了,怕是生不下這個孩子來啦。”爺爺說:“沒有的事,你不要著急。” 柴草發(fā)潮,燒出滿棚黑煙。暮色漸漸上來,暮色如煙,緩緩去籠罩水世界,水鳥齊著噪,一批批在小山上降落。奶奶顧不上吃飯,爺爺草草吃了幾口,滿肚里如塞了爛草,熬了半鍋燕麥魚片粥,終于冷成了團。是夜,奶奶仍不時發(fā)陣痛,呻吟聲斷斷續(xù)續(xù),我父親有些固執(zhí),遲遲不肯落草。急得奶奶對我父親說:“孩子,你出來吧,別讓娘受洋罪啦。”爺爺坐在草鋪前,干著急幫不上忙,心里打著別種主意,說話總難成句,斷斷續(xù)續(xù)如同打嗝,干脆就不說話。淺黃的月色怯怯地上滿了棚,染著我爺爺青青的頭皮,染著我奶奶白白的身體。蟋蟀正在棚草上伏著,把翅膀摩得嚓嚓響。四處水聲喧嘩,像瘋馬群,如野狗幫,似馬非馬,似水非水,遠了,近了,稀了,密了,變化無窮。我爺爺從草棚里望出去,見月光中亮出滿山野鳥,白得有些耀眼。山上生著一些毛栗子樹,東一棵西一棵,不像人工所為,樹不大,尚未到結(jié)果的年齡,白天已見到葉子上落滿了秋色,月下不見樹葉,恍惚間覺得樹上掛滿了異果,枝枝杈杈都彎曲下墜,把葉子搖得寒率響,細看才知樹上也全是大鳥。爺爺和奶奶都有些麻木,不知何時入睡。 翌日清晨,見半鍋冷粥已被老鼠舔得精光,棚內(nèi)還有數(shù)十匹盈尺的餓鼠在穿梭般跑動。奶奶無心去顧群鼠,在鋪上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,臉上汗唏了,留下一道道痕跡。爺爺拿著棍子趕鼠,群鼠霸道兇惡,俱有跳梁之意,打死十幾匹后,才悻悻地退出棚去,散到小山各處覓食。水鳥們已飛去水面捕魚,山上樹上留下了它們的羽毛糞便,白白黑黑斑駁一片。日頭從黃水中初冒出來時,血紅的一個大柿子,似乎戳一下就會流癟。后來東半邊水天一色,中間夾著個翻轉(zhuǎn)的徹底紅球。一會兒顯出金色來,顯出銀色來,形狀也由狼亢肥碩變得規(guī)矩玲瓏。日小水天闊。我爺爺查看了一下水勢,見昨天插下的樹枝依然齊著水邊,水已平頭,不再見長,四周也沒有了那些張狂的大浪,水如平鏡,旋渦尚有,但都淺了。水上漂來許多雜物,一層層繞著土山。爺爺拿來一支長柄鐵抓鉤,脫了光膀子,挺著一坨坨肉,沿著水邊打撈漂浮物。箱、柜、房梁、木架、浮樹、鐵桶,各色雜物在爺爺身后排成了隊。奶奶的叫聲已不響亮,一陣陣傳來。爺爺苦著臉,加緊干活,好像是要借此把心移開去。有些栗樹被洪水淹了,參差不齊地露出大大小小的冠,葉子全是死色了。在栗樹附近,爺爺看到一團黑白不甚分明的東西在起伏,便鉚足了勁。一抓鉤扔過去,聽到水里噗噗響兩聲,水面上湮開兩片暗紅的顏色,用力拖過來,我爺爺腸胃抽搐成團,吐出一口口黃水來。 爺爺用抓鉤拖上來一個死人。衣服縷縷片片地連著,露出脹鼓鼓的身體。死人挺直雙腿,十個腳趾頭用力張開,肚子已脹成氣球狀,臍眼深陷進去。再往下看,見死人右手握拳,左手歪扭,只余拇指和食指,其他三指齊根沒了。死人脖子細長,肩胛處被爺爺?shù)淖ャ^鑿上兩個黑洞,洞里流出的污水把脖子弄臟了。死人下巴上有一圈花白的胡須,凌亂地糾葛在一起。嘴里兩排結(jié)實的黑牙齜出來,上唇和下唇好像被水族吃掉了。鼻子還挺挺的似尖筍。左眼眶變成了一個深深的窟窿,里邊沉淀著淤泥,右眼球由一根雪白的筋絡(luò)掛到耳邊,黑白分明地看著世界。雙眉之間有一個圓圓的洞。頭發(fā)灰白相雜,頭皮皺得如吐盡絲的柞蠶。死人立刻招來了成群的蒼蠅并散發(fā)出撲鼻的惡臭。我爺爺閉著眼睛把死人捅下水去,不忍心再去打撈浮物,用力涮凈抓鉤,拄著,一路吐著,挨回了草棚。 奶奶已經(jīng)精疲力竭,躺著,如一條出水的大魚,時時做痙攣地一跳。見到爺爺進棚,她慘淡一笑,說:“老三,你行行好,殺了我吧,我沒了勁,生不下你的孩子啦。” 我爺爺攥住我奶奶的手用力一握,兩個人眼里都盈出了淚水。爺爺說:“二小姐,是我把你害了。我不該把你帶到這里來。”奶奶的淚水流到臉上。奶奶說:“你別叫我二小姐。”爺爺看著奶奶,想起了往事。奶奶又發(fā)作起來,一聲聲哭叫:“老三……行行好……給我一刀吧……”爺爺說:“二小姐,你不要往壞處想。你想想,我們能過到一塊,是多么樣地艱難。殺人時你給我遞刀,放火時你給我抱草,千萬里路程,你一雙小腳也走了過來,貓大個孩子你就生不下來他?”奶奶說:“我實在是一絲絲勁也沒有了。”爺爺說:“你等等,我弄飯給你吃。” 爺爺粗手大腳地煮了半鍋飯,盛滿了兩碗,一碗自己端著,一碗遞給奶奶。奶奶躺著有氣無力地搖頭。爺爺惱起來,把一碗飯用力摔出棚去,吼道:“好吧,要死大家一齊死!你死,孩子死,我也死!”說完,不再看奶奶,見饑鼠在棚外如餓狼般爭斗。奶奶用力一躍,坐起來,奪過一碗飯,用力吃起來,一邊吃,一邊任淚水在腮上流。爺爺伸出大手,感動地撫摸著奶奶的背。 這一天我奶奶發(fā)了三個昏,傍晚時,像死去一樣直挺挺仰在鋪上。爺爺守著奶奶,一身汗,滿臉淚,傍晚時,深了眼窩長了胡子,心里是一個混沌世界。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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